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登錄金娜坐在駕駛位上,等候著手機響?!暗蔚蔚巍?,屏幕中間出現一個倒計時的圓圈,這意味著下一位客人離她不遠,她有二十秒的時間決定是否接單。她幾乎不能不點那個圓圈,因為這會影響她的接單率。70%以下,意味著她將喪失平臺給予的任何獎勵機會。
雖然她并不是為了賺錢而開車,卻仍然陷入無形規矩的束縛。
上來一位戴著金鏈子、金表的年輕父親,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孩子。孩子在后座玩布玩偶,那是金娜放在汽車后窗的個人物品。金娜從后視鏡看到了,說了句,“小朋友,等下記得把玩偶放好哦”。
年輕的父親聽到后,嚴厲地說了一句,“不要玩了!”金娜翻了個白眼,沒說什么。十分鐘后,年輕父親問孩子,“要不要尿尿?”金娜趕緊松了油門,“要么我停在路邊好了”?!安挥?,我們帶了瓶子”,年輕父親掏出一個礦泉水瓶。
然后,金娜又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,忍住沒看后視鏡。
漫長的堵車之后,金娜的車子到了客人要求的地點,接上兩位老人,年輕父親的岳父和岳母。他們一家要帶孩子去婦幼保健院打預防針。孩子的外婆一上車就開始剝雞蛋給外孫吃,有些蛋殼不小心掉在了座位上。金娜盡量快地開到了目的地,臨走時,她要求那位年輕父親關上車門,對方沒有理會,還跟她說:“你等會把車子打掃一下啊?!?/p>
金娜回頭看了看后排座位和地板。雞蛋殼、尿液、凌亂的玩偶。她默默嘆了口氣,去了一趟洗車店。金娜并沒有向平臺投訴,只是給了客人一顆星。其實,對這位客人而言,這不會有太大的影響。而金娜還多少期待對方能給自己五顆星。因為星級,也是達到獎勵的必要條件,司機收到的一個“一星”,需要若干倍的“五星”來彌補。
幸好,這種例子不是共享用車的常態。對于金娜來說,更多時候,她接到的是滿心歡喜歸家的少年、熱戀的情侶、找工作的年輕人、愿意寬容多等幾分鐘的上班族。但她也常常發現,自己已不知不覺陷入了對規則、算法的迷思,更在中國現實的落地與解局當中,五味雜陳。
錢教育出來的市場
打車軟件給生活帶來的便利是有目共睹的。它們打破了信息不對稱,釋放出巨大的運力,改善了很多人的收入水平。從“滴滴出行”最新發布的數據來看:2015年,共完成14.3億訂單,一年減少了1355噸碳排放,相當于11.3億顆樹能帶來的生態補償。
這樣的數字和邏輯,擁抱“互聯網+”“共享經濟”的大旗,形成了清晰可見的美好彼岸。但怎樣橫渡,仍考驗著正在橫渡的人們。
2012年,程維從阿里離職,創辦小桔科技。今天,小桔科技推出的“滴滴”在市場上估值已超150億美金,是單輪融資超過30億美金的“史上最強互聯網獨角獸”之一。
初入彼時冰凍的藍海,他靠的是阿里市場部門的“土狼”精神傳統。程維帶領團隊爭取到了以15分鐘為單位的宣講時間,面對的則是北京出租車公司那些無動于衷,以為他是騙子的中年司機們。他的團隊在首都機場、南苑機場、西客站、南站設立攤位,以近乎貼身的方式,勸司機用用看。
2012年冬天,北京下的三場大雪,讓司機們感受到了軟件帶來的飽和單量,體會到了補貼、優質服務給自己帶來的具體好處。啃下離互聯網最遠,離出行現實最近的人群,打車軟件就有了最初爆炸的模型。
2013年,人在廣州的軟件工程師許杰第一次知道了打車軟件。從此,他過上了每天多睡半個小時,邊叫車邊刷牙,車在樓下等他的生活。
又過了一年,他又得知一款名叫Uber的App,只需綁定信用卡,就能叫到戴著白手套、專業司機駕駛的奔馳S350。他和女朋友出去約會叫了一臺,將此“神器”分享給朋友,還得到了50-100元的獎勵。
就這樣,專車出行,靠著無數個許杰,在白領圈子有了概念和市場。
但在一開始,專車還是個比較昂貴的消費品。2014年7月,在國外市場做到份額第一的Uber正式在國內推出“人民優步”,以低于出租車的單價,倍數級的司機獎勵,不分成,攪動了整個市場,燒錢大戰也一觸即發。
從此,中國出行市場進入了殘酷的資本搏殺階段。接觸過幾家平臺的投資人向媒體披露,Uber曾一次性預備過10億美元的補貼。在2015年五六月的戰爭頂點,Uber保持了超高頻的用戶優惠代碼計劃。像許杰這樣的白領們,每天都在分享著最新的打折碼,免費碼。而介紹、推薦金娜入行的朋友,也過上了一段美好的日子:幾乎每單車費都有2.5-3倍的補貼,每天做十單,月收入便可輕松突破兩萬人民幣。
另外一方,滴滴則推出了周日免單、周一免單等因應之道,據《財新周刊》獲得的一份小桔科技審計報告顯示,“2015年頭五個月,滴滴快的已完成訂單總額13.55億元,滴滴虧損3億美元,快的虧損2.66億美元,合計每個月燒錢超過1億美元”。
許杰記得,那段時間每次上車,司機和乘客都笑哈哈的。有的司機告訴他,“哎呀,八點五十九了,我先結束吧,九點前有獎勵,后面的行程我送你好了”。
也是在這個時間,大量私家車涌入市場,“三個月賺臺新車”的說法在廣州、成都、杭州等地廣泛流傳。這幾個城市的單量,都已經超過了紐約。中國這個巨大的蛋糕讓所有人興奮,包括“刷單者”。
彼時,各個平臺都出現了互相刷單,虛假做單的情況,“最瘋狂時,占比30%~40%”,這是行業投資人對外披露的數據。雖然,各個平臺都用算法、審查較快規避掉了這部分風險,但“獎勵”“補貼”對市場的刺激作用可見一斑。
最典型的例子是,會有惡意“乘客”在高峰期下單Uber后,電話告訴司機:“我不取消,你給我支付寶打50塊錢過來,要不然你就耗著吧。”有些司機為了接單率、單量、珍貴的高峰時間能帶來的獎勵,竟然答應了。
算法第一,人第二
巨大的市場也催生了無數相關行業。廣州的鄭龍經營著一家沒有“道路運輸經營許可證”的租車公司(按傳統理念,擁有此證的租車公司才有完整合法性),但無妨,他的角色相當于中介。他會抽取5%的服務費,為金娜這樣的保守司機維護權利。比如,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向Uber投訴,因為需要寫郵件,而鄭龍熟悉渠道。又如,很多老司機不知道怎樣裝打車軟件,他會幫助他們,并培訓他們直到上手。
他是2015年8月入的行,手下有400個司機,在廣州,規模算是小的,據他說,這樣的服務中介,全城大概200-300家。
鄭龍非常清楚,經過燒錢、巨大的涌入量,用車市場的水分已經差不多了,獎勵已經開始減少、趨同。在廣州這樣的大城市,以擁擠程度、油價等因素考量,能有15%—20%的“油水”已經相當不易,而且遠途的單子,可能更不受歡迎。許多兼職的司機已經不像以前一樣,愿意花費精力維護那些獲得獎勵的必要條件。
金娜的長期得分是4.95,這是綜合最近500次行程給出的成績,已經算很高。作為一個中產家庭的全職主婦,開著一臺較新的B級車,她入行時純粹出于新鮮、好奇。除了初期比較爭強好勝外,更多時候,她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。
這樣的人本是共享用車的最佳模型,但與之矛盾的卻是平臺的獎勵刺激:高峰期間倍數獎勵,以周為單位的單數獎勵;這一切需要在星級評定、接單率、成單率三者配合下才能實現。
以最近一周的廣州市獎勵政策為例,工作日早高峰(8:00-9:00)、假日晚高峰(18:00-19:00)的司機補貼倍數最高,1.8倍。每周單數從5單到120單,覆蓋了從33元到1250元的獎勵池子。司機獲得獎勵的必要條件則包括:評星在4.8以上,接單率70%,成單率60%,無拒載投訴。
這些,是Uber構建起的算法之一,成為了其最核心驅動力,也是這個“史上最高市值創業公司”的關鍵所在。
盡管如此,獎勵的額度和影響正逐漸下降。Uber創始人特拉維斯·卡蘭尼克(Travis Kalanick)多次在媒體采訪中表示,燒錢補貼的戰爭早晚會結束,規模、體驗才是更本質的東西,也是盈利的正道。這一點,滴滴總裁柳青也表達過認同:遏制刷單的根本,是把補貼降下來。
《南都周刊》記者曾與Uber廣州分公司聯系,試圖獲得評星機制運行的細則及分布,但對方并沒有給予詳細的回復,僅強調優步的算法業內領先,且會根據用戶的投訴、反饋對個案進行調整、斡旋。
比如,Uber已經在官方網站設置了“我給司機錯誤評分”的功能,“系統”會根據司機的歷史紀錄、綜合人工反饋因素,進行調整,廣州地區已有多起這樣的“誤會”案例得到解決。
而據美國《商業內幕》(Business Insider)網站的報道,Uber舊金山辦公室曾在2014年向司機公布過一份評星系統運行的報告,其中列出分數的具體分布:4.7-4.8分最多,4.8-4.9次之,4.6分是重要的分水嶺,低于4.6的司機人數很少,將很可能喪失接單的機會。Uber系統也會每周向司機發去包含評星、評語在內的反饋信息,如果司機低于平均值,紅色的警告字樣將會出現。
其中,投訴率最高的五類原因分別是,“繞路、不熟”“態度差、不尊重乘客”、“開車技術差”“車況差”“開車講電話”。而一星差評最常見的原因則是:“肢體沖突、騷擾”“乘客不在便開始或結束行程”“接錯了人”。
Uber給司機發去的建議則是:請提供水、口香糖、充電線,保持車內整潔,穿著得體,主動開門,幫忙拎行李,選擇最優路線,微笑,別向乘客索要五星。
包括金娜在內的幾位司機,都用了“吃漢堡的價格,享受五星級的服務”來形容自己的差事?!澳阋詾樗緳C是開零食店的嗎”,在補貼戰的高峰期,利潤空間大,不少司機還有心情為乘客提供瓶裝水,到了后來,這部分大都省了。
除了貼心的小物件,司機有時還要扮演心理輔導的角色。盡管相比海外市場主要競爭對手 Lyft公開資料等功能,“社交”并不是Uber的著力點和核心成色,但乘客與司機之間悄然形成的“關系”,仍是國外不少學者、媒體關注的話題:乘客的情緒非常重要,司機需要付出某種程度的“情感勞動”,而且沒有小費。
金娜第一次開優步拼車(Uber Pool)就有這樣的經歷。那天,金娜接到了拼車的第二位乘客,一開車門,首先大叫一聲,“哇,車上怎么會多一個人,她是誰!”
金娜沒有生氣,打了一下圓場,說:“她也是拼車的,你們是有緣坐到一起,你也可以選擇放棄,5分鐘之內放棄不扣錢哦”。
第二位乘客在自己知情選擇的情況下,仍當著第一位乘客的面,拼命吐槽。這是個典型的“情緒垃圾桶”,金娜只能應和著她。等第一位乘客下車后,金娜問她怎么回事,對方才坦白,“兩個月內父母相繼去世,剛去辦了死亡證,心情非常沉重”。其實對方也是個“文化人”,工作是專業的翻譯。
金娜對她說:“人可以少讀書,但是素質是時刻要保持的。你想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被你罵得一塌糊涂,她這一晚上心情能好嗎?快樂是可以跟別人分享的,你這樣把自己的痛苦灑到別人身上,讓別人都也去痛苦一晚上,有意思嗎?”
有些人在親近的人面前不愿意提及痛苦,而這段幾十分鐘的旅程,反而成了最好的傾訴時段。第二位乘客下車時說,“大姐,你人真好,下次請你喝咖啡”。金娜又做了一次好司機,但她并沒有因此得到額外的第六顆星。
有時,她也會因為自己的耿直蒙受損失,比如,以“你要是太急了,就別找我了”拒絕訂單,損失一定的“接單率”。但開了幾個月Uber之后,她最大的感觸是,為了錢,像打游戲過關一樣攢星級,湊條件,會太累。既然是“公益”“共享”,就“公益”“共享”地去做。
其實,乘客也有星級,但除非你主動詢問司機或平臺,自己才能得知。這種雙向評分的制約力并不是平衡的,司機們最多只能在自己的微信群里吐槽某位乘客,或者面帶驚訝地對某低分的客人說一句:“你比你的得分看起來好多了。”
Uber、滴滴這些打車獨角獸,基于自由市場經濟、數據、算法,側重消費體驗,實現了非常小的管制成本。它們在每個城市的員工數量都有限,卻玩得轉的微觀經濟奇跡背后,是自治、共治、監督相洽相生的邏輯。
事實上,這樣的邏輯形成,才是獨角獸應該干的事情。在共享模式源發的美國,私家車多,出租車少且昂貴,司機人力成本高,Uber以折扣吸引用戶,而且有空間再做打折,然后以接單率,來彌補這部分的差價。
而到了中國市場,它形成了以“補貼”為基礎的用戶模式,分享的成色不足。此外,資本的融合、政府的欲拒還迎、上下游、大數據的開發,也讓游戲更加有趣。難怪,老江湖卡蘭尼克多次強調:中國才是未來的全部,我甚至愿意加入中國籍。2015年9月,習近平訪美期間,西雅圖地區Uber的彈窗變為:“歡迎習近平主席一行到訪”。
與此同時,滴滴獲得了北汽的投資;Uber與廣汽、招商銀行、海航、中國太平達成了融資協議,這樣的消息提醒著人們,即便在資本的寒冬,人們對補貼模式提出質疑,但的確有幕后的大手試圖頂住壓力,看好未來,從出行變革之中獲得利益。
具體而言,獨角獸至少可以帶動電動車、二手車、無人駕駛車、接送行、保險、金融資金池等領域的發展。在政府監管層面,用車平臺也與利益部門已經進入有商有量的階段,盡管各地都出臺了“取締外地牌”“推出政府背景平臺”“設立指導價”的消息,但在市場面前,平臺與國資、巨賈的結合力量也包圍著具體的利益監管方。此外,光是滴滴一家,每天就能產生50T數據出行信息,打車平臺能給城市管理者提供優秀的出行數據分析,參與城市公交系統優化,甚至包括廉價的公車改革方案。
金娜最近跑車少了,但她一直關注著行業消息。她所在的司機微信群里,很多人都說,現在車少了,我們的倍數又上去了,要么再開開看吧。
(文中部分受訪者為化名)